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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保卫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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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读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有感。

之前在浏览「少女终末旅行」的评论时,有一个现象令我印象很深,就是一些评论「一针见血」地指认出「少终」的反战主题(这里暂且不论反战是否是作品的主题,或者占据作品多大的比重),并仅仅因此给出好评:「不说别的,就凭这个反战主题,这部作品就已在我心中占据最高的地位。」这种现象不仅出现在 ACGN 作品中,在一些经典文学作品的评论里也屡见不鲜。这个评价的结果当然无可指摘,每个人都有评价的自由,但得出这个评价的思考过程背后所反映的鲜明的意识形态性却值得反思。反战就够了,似乎不需要什么理由,而正是每一种看似不容置疑、无须解释的观点,都暗含了意识形态所具备的欺骗性——正因深信不疑,才是一种虚假意识。

我们不妨顺着反战者的思路,进一步设想一个消灭了一切战争的世界。我想到了两种可能。在第一种情况下,阶级斗争、意识形态冲突之类的对抗性依然存在,因而战争的引线并未消除。不妨先试想一个简单的课题:反侵略战争。当一个国家以一种暴力(甚至或许非暴力)的手段入侵另一个国家时,被入侵的国家是否可以反抗?是否可以通过一种战争的形式进行反抗?这里我想到三种可能的反战观点。第一种观点简单粗暴:不应该反抗。国家这个概念就应该消除,国家这种意识形态本身就是导致不必要纷争的原因之一。必须消灭国家、民族之类分化人类的概念,全世界大一统,才能从根本上消灭战争。因此暗含民族主义意识形态的反抗自然是不必要的、违背历史进程的。这个观点非常激进,却是三种可能的观点里最自洽的,这种观点我们合并到下一部分来谈。第二种观点就相对更大众一些:应该反抗,反侵略战争是正义的战争,我们反对的是不正义的战争。显然,这一观点的内在矛盾性只需稍加反思就已然明晰:谁来规定正义?无论是近期的俄乌战争,还是持续不断的美国在中东地区挑起的战争,又或者未来某一天也许会发生的台海战争,哪一方才是正义的一方?——谁主导了话语权,谁就是正义的一方;谁获得了胜利,谁就是历史的书写者。因此这种讨巧的观点并不能达成反战者的目的,即消灭不正义的战争,因为评判一场战争是否正义的主导权并不在反战者自己手里,而评判的过程天然包含了某种意识形态性。第三种观点是目前主流的反战思想:应该反抗,但应当以非暴力的方式反抗,主张和平谈判,反对通过战争手段,并且批判、制裁挑起战争的一方;也即,反对一切形式的战争。然而这种观点是一种天真的、乌托邦式的幻想,不具备现实可行性。同样以俄乌战争为例,以美国为核心的西方的制裁阻止了战争的暴行吗?并没有,更不要说各界名流口头上的抗议了。又或者日本当年的侵华战争,中国有可能做到和平谈判吗?不可能,因为弱国无外交。这种反战思想注定沦为一种口嗨、一种政治表演,除了满足一种圣母式的道德感外基本不具备现实影响力(或者只是披了层反战皮的另一种形式的战争)。

通过对反侵略战争的反思,我们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出反战思想的矛盾性与脆弱性。但这只是为了方便理解,下面我要反问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什么是战争?战争的概念本身就包含意识形态性,是被建构出的概念。更具体地,革命是不是底层人民对统治阶层的战争?阶级斗争是不是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战争?如果从反战的出发点来看,反对战争是因为造成了太多不必要的流血与牺牲,那么革命造成的牺牲(停止幻想一种不流血的革命)是否也必须避免?还是说,存在一种「必要」的牺牲和一种「不必要」的牺牲,其中的分歧点又在哪里,谁来界定?另一方面,如果说反对牺牲是站在一种人道主义的立场,那么资本主义社会对无产阶级劳动人民的物化与剥削是否应当被反对?资本主义社会下不再是人的人,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的不流血的死亡,那反战者反资么?但同时如果站在反战的立场,革命、阶级斗争作为另一种形式的战争也必须杜绝。在一个「反战」成为一项原则的世界里,尽管人的斗争性并未被消除,反抗的动机依然存在,但这种动机必须被压抑,否则就可能被指控为「试图引发战争」——革命当然可以被统治者定性为一场需要被镇压的「战争」。这才是这一假设下,反战思想的根本矛盾:在没有消灭导致战争(或革命)的原因的情况下,试图消灭战争的结果。而这种尝试势必也会造成另一种反乌托邦式的恐怖——禁止一切可能引起「战争」的思想倾向,而「战争」的定义权并不在你的手上。

到目前为止,我们设想了一个看似延续了社会现状的情形,即战争的引线尚且存在的反战世界。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反战思想不仅本身有内在的矛盾,同时还暗含了某种极权主义,一种隐蔽的权力话语。但这还不是我想写作本文的原因。我更想强调的是第二种情况,一个对抗性(或者说否定性)消失的、单向度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仅战争已被消灭,连战争的动机都不复存在。听起来有些乌托邦,这样一个和平的世界真的是一个更好的世界吗?

奥斯威辛前的两条铁轨,一条通向地狱,另一条通向的却也不是天堂。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生产力大幅提高,无产阶级的物质生活水平也得到改善。人们更少地面对低劣的生存状况,有时还可以享受和上层社会同等的社会产品或服务——买豪华汽车、去高级餐厅、坐飞机四处旅行。既然已经过上了不错的生活,斗争的动机似乎不存在了,维持和改善现存社会制度成为凌驾于一切的利益,原本尖锐地对立的阶级在这个共同利益面前达成了联合。一切对现有秩序的反对都将面临这样的质疑:「你想打破现在的和平与繁荣,让我们回到战乱和贫困的年代吗?」在发达工业社会,否定性的力量已然衰退,反思与批判失去意义,革命沦为不识趣的行为。即使现存制度不是理想的制度,但也已是人类社会诞生以来最好的制度,「历史在此终结」。即使在文化上或许存在反对的话语,这些话语也已作为某种新的时髦被吸纳为主流文化的一部分,与其他话语一样被工业化地生产、庸俗化为商品,摆在货架上任人挑选。现代社会似乎并没有驶向第一条铁轨,而是在第二条铁轨上飞驰。

之前提到一种主张消灭国家的反战思想,在此处便达成了汇合。结果而言,原本千姿百态的社会只剩下单一的意识形态,社会中的个体成为失去批判性、超越性的「单向度的人」。在这种意义上,世界确实和平了,人就如同被社会系统圈养的牲畜一般,不再反思、只需享乐,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巩固既有秩序(因为现存的就是最合理的)。在这样一个社会里,人已实现彻底的异化,完全丧失作为人的属性,成为发达工业社会下自产自销的欲望机器——不断重复着制造(虚假)欲望、追逐欲望、满足欲望的循环。反战思想本身是基于一种人道主义立场,然而这种社会现实不正恰恰走向了人道主义的反面吗?在根除了战争的同时,实际也一并根除了「人」。

总之,社会需要否定性的力量。当我说「必须保卫战争」的时候,我并非是要鼓吹战争,而是指出必须保卫否定现存秩序的思想,保卫互相对抗的意识形态,并且保卫对抗时作为一种暴力的手段。反战作为一种意识状态,它要么比战争发起者更缺乏对战争的反思(表现为一种掩耳盗铃),要么本质是一种拒斥变革的保守性的力量。看似是人道主义,其实恰恰是反人道主义的,其内核不是为了保卫人,而是为了保卫现存秩序。

最近在读马尔库塞的《单向度的人》,相信大家也看出来了。本文一方面是对目前看到内容的一些梳理与延伸,一方面旨在唤起对「反战」的反思,也包括对本文「反反战」的反思。可以不赞同本文的任何一句观点,只是希望今后在看到反战主题的作品、或者发表反战言论的意见领袖时,在条件反射般自动触发好评前,也能多一分对意识形态陷阱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