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VG - 「SWAN SONG」Normal End
(以下内容涉及核心剧透,但大概不会影响观感,因为本作同样也是重在过程的作品。)
1 天鹅之歌:人心之镜与虚假的希望
时间有限,让我们直奔主题。
不妨先从本作最大的诡计,也就是芦荟(あるえ)这个角色说起。实际上为什么这次想写这篇文章,也是因为看到了不少观众对本作主题、标题的误读,甚至于看到一些观众以为芦荟背景的缺失是全作的一大败笔(所谓伏笔未收),实在令人遗憾。因此尽管自知能力有限,难以还原这部神作的全貌,也不得不斗胆写上两句,以正视听。
打开游戏,映入眼帘的第一位角色就是我们的芦荟,半穿着天鹅绒外套的少女独自一人便占据了作品的整个封面。进入游戏,随着剧情的推进,无数伏笔似乎也都在暗示着,这位举止怪异、无人能琢磨透她的真实想法的神秘少女或许才是本作的真女主。再联想到本作的标题「天鹅之歌」,或许在剧本的最后,这位看似毫不起眼的少女也会为我们带来一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天鹅之歌」,作为全作剧情的最高潮吧——观众们不禁如此期待。
然而事与愿违。这位被寄予了众望的少女除了推动两次剧情以外没能带来任何剧情爆点,甚至连她的身世背景、内心活动都几乎没有提及,故事便已收场。不明所以的观众们愤怒了,「我这是看了个啥?这个故事的意义在哪里?」说的不错,这就是一个无意义的故事,芦荟也不是故事的真主角。观众们都被封面和标题欺骗了,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弱小的、不幸的少女——正如现实世界里每一位自闭症儿童一样,默默无闻地活着,没人关心、没人在意,当然,也无力带来任何奇迹。
那么问题来了,芦荟在作品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一位角色?这正是理解作品的关键所在。实际上,作品是在借助芦荟将读者引入这个故事之中,在结构上构成了一个 meta。无论你对芦荟这个角色投射了怎样的想法,尝试在这个角色身上找到什么意义,你都已经在无意识中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员。你若相信她是会为这片绝望的土地带来奇迹与希望的救世主,你便是大智会的信徒;你若想奸杀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同时因精神失常不会反抗的少女,你便是那糜烂的、失去人性的统治者;你若只是想保护好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忍见到她在这个已然不幸的世界里经受更多不幸,你便是她身边那最亲近的朋友。总之,芦荟正是映照了读者内心的一面镜子,作品正是以芦荟为媒介,将故事与现实连接了起来。读者以「映照于镜中」的形式进入了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所有在镜中的角色站在了一起。也正因芦荟的本质是一面镜子,作品并不需要描绘镜子背后的世界,也无法进入到镜子之中。又或许我们可以试问一句,她何曾希望过你进入她的世界之中呢?作者又有何权利擅自向你揭示她的过去、她的精神世界呢?
实际上在剧本中期,龙华树已经在大智会的寺院里解释过「天鹅之歌」的意象。传说中天鹅在临死前会发出一声最凄美的啼鸣,但这只是一个虚构出的美好的幻象,天鹅并不会真的发出那声啼鸣。类似地,龙华树也并不是什么救世主,而只是一位普通的少女。为什么要编造这些幻象?是为了给灾难后绝望的人们提供希望、提供活下去的支撑。这场地震已经带走了太多东西,即使人们或许明知这个希望是假的,也依然愿意一起相信它是真的。而观众们在这个无意义的、绝望的故事里苦苦寻求着意义、寻找着希望,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所以标题的「天鹅之歌」既不是指芦荟会在某一刻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也不是指尼子司在剧末的挣扎或者抗争精神、人性光辉,而是指代了一种作为幻象的信仰、一种虚假的希望,这才是标题的真正含义。
2 上帝已死:信仰的二次崩塌
在解明了标题的真正含义后我们应该也就理解,这其实是一个关于信仰的故事。
随着开幕一场规模夸张的大地震,整个小镇陷入了毁灭。绝大多数的人都死去了,只有少部分幸存者苟活下来,零散在小镇的各个角落。屹立于教堂的基督像崩坏倒塌,化作无数碎片。这里基督像的意象容易理解,指代的正是人们的信仰。地震不仅摧毁了小镇的建筑,更摧毁了人们对未来的希望、活下去的希望。这是信仰的第一次崩塌。
但还是想活下去啊。随后前半的故事讲述的就是信仰的重建。地震过后,人们慢慢重新凝聚起来,形成了两个阵营,一个是大智会,一个是学校。这其实对应了两种信仰,或者说意识形态。前者以「预言」了这场地震的救世主龙华树为中心,当然本质上信仰的是龙华树所象征的神;后者则建立在一种原始的民主制度之上,本质上信仰的是人,是人的理性。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龙华树实际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并没有什么预言未来的超能力。人们信仰的其实只是自己心中的神——并非上帝用自身的形象创造了人,而是人用自身的形象创造了上帝。总之,惶恐的人们借助人造的信仰暂时得以平静,危机得以悬置。尽管生活条件依然艰苦,心中的信仰还是帮助人们在这绝望的世界里勉强生存下来。
但信仰终究只是虚影。随着时间的推移,食物、燃料等各种生存资源逐渐消耗殆尽,救援却仍旧杳无音信,人们的生存重新面临挑战。精神上的信仰不能当饭吃,人们的不安再次凝聚成形。这个与世隔绝的小世界可以说是拷问人性最好的试炼场,人性之恶正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中得以无限膨胀。虚假的和平被打破,战争爆发了。冒牌的救世主被愤怒的人们拉下神坛,脆弱的理性伴随着秩序被群众的狂热所吞噬。「上帝去哪儿了?」「上帝已经死了!我们已经杀死了他!」再不会有什么救赎,再不会有什么信仰,人心中已只剩下虚无。这便是信仰的第二次崩塌。
现在知道之前我说动画版的「少女终末旅行」缺少了什么吗?缺少的就是虚无主义的挑战,即使「虚无主义这位最可怕的客人已经站在门前了」。这也是许多末世作品的通病。末世似乎只是一种氛围,一个 cosplay 的场景,而人心却可以和日常生活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变化。
最后就迎来了作品的终局。杀死了上帝的人们陷入了疯狂,荒诞地、漫无目的地自相残杀。最终又一场地震,将所有剩余的幸存者掩埋在了废墟之下。所有的人都死了,无论你曾怎样活过。临死前,尼子司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芦荟重新拼凑成型的基督像扶正,至此全剧终。这一段可以说有相当丰富的解读空间。从整体结构来讲,本作可以视为一部微缩版的人类简史——不是至今为止的历史,而是一直到人类灭亡的历史。那么首先能解读出的是作者的一个悲观的结论:或许直到人类灭亡,悬而未决的存在主义危机也无法得到解决。然后我们注意到尼子司扶正基督像的这个动作,是否可以理解为信仰的第二次重建的一种尝试呢?尽管人类已死,人造的信仰与希望却得以存续。或许此时的尼子司自己也意识不到这个行为的意义在哪里,但这是他对这无意义的一生、无意义的世界最后的无意义的反抗——一种西西弗斯式的反抗。
所以我们常说在濑户口的作品里能看到加缪的影子,在荒诞的世界里对无意义的反抗,可以说是写给加缪的情书了。很多读者读完以后感到愤怒、失望,感觉好像什么都没看,原因也在于此。因为作品正是用自身映射了世界,在本作中寻找意义的行为正如在世界、在人生中寻找意义一样,终将无功而返。对于作品的无意义所感到的愤怒,与对自我存在的无意义所感到的恐惧在本质上是同构的,而这种极致的荒诞感的呈现正是这部作品最精髓、最耐人寻味的地方。
3 蝇王:人性的糜烂与堕落
尽管我在长评中不是很有心情写大家都能看明白的浅显易懂的地方,而侧重于写观众可能没能看懂的地方,但本作中这一位角色的塑造太经典了,实在不得不提。
是谁呢?那当然是本作中唯一在视点切换界面有三个阶段形象的主角——锹形拓马。拓马应该是我目前在所有 ACGN 作品中见过刻画最出色的角色了,如果没有之一的话。毕竟一位角色在一部作品中能呈现出三个阶段截然不同的性格,单这点就几乎没几部作品能做到。事实上也只有在「SWAN SONG」所预设的这种极端环境下,人的性格才可能发生如此鲜明的转变。
前一节我们的重心其实放在了大智会上,这一节我们就来谈谈学校。学校这个地方从其结构来说就包含了监狱的特征,即暗示了福柯语境下的规训权力。不禁令我联想起「少女革命」里的凤学园和理事长的办公室,一个更加明显的全景敞视监狱结构。作者将人类社会的微缩模型选址在这里确实显得恰到好处,在末世背景下也暗示了之后剧情的走向。
拓马在第一阶段是一个典型的、甚至有些刻板印象的死宅形象,自卑、怯懦、形象平庸,但同时也是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也有自己的爱好,有着恻隐之心之类人皆有之的良好品质,在关键时刻也能拿出小小的勇气。就是这样一个人畜无害的死宅,如果扔进最黑暗的绝望里,用最残酷的方式拷问他的灵魂会发生什么?这就是濑户口在他的作品中最喜欢、也最擅长做的事情。他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逼视着人性的阴暗面」。借鲁迅评价陀氏的话来说:「到后来,他竟作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时也是残酷的拷问官而出现了。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它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的洁白来。」
不过本作中人性那真正的洁白是体现在了剧末的尼子司身上,拓马则更体现了人性在拷问中逐渐糜烂、堕落的过程。随着剧情的发展,象征着正义与善的田能村离开了小镇,也象征着小镇从此被黑暗与阴霾所笼罩。曾经最卑微渺小的拓马在掌握了权力以后,却逐渐转变为最自负极端的独裁者(我们在现实中是不是见过类似的例子)。此后这种权力的膨胀欲开始了无尽的再生产,伴随着对世界的绝望逐渐将拓马最后一丝残余的人性吞噬殆尽。如果说第二阶段的拓马还是一位有理想和追求的独裁者,试图将社会改造成自己心中理想的形态(尽管是一种法西斯式的改造),第三阶段的拓马则已彻底失去理想与人性,化身癫狂的野兽,沦为欲望的奴隶。拓马和他的女友希美作为曾经的权力即暴力的受害者,最终却逐渐腐化为新的施暴者,也是颇为讽刺。
在剧情结构方面,本作应该算是《蝇王》的一部致敬作,不过在角色定位和内容细节上还是有诸多不同。但在呈现的主题上还是接近的,本作表层的故事讲述的也正是人心之恶是如何颠覆善与秩序,将文明社会转变为人间地狱的过程。锹形拓马这个角色形象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刻画得鲜活立体,成为本作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实际上这两部作品都影射了同一个历史事件,就是二战时期纳粹党的兴起。通过本作,你对那段历史或许也会有些更形象的理解。文学终究是对现实的某种再现。
4 用枪刺下去。用枪刺下去。用枪刺下去。
要说本作最精彩、最震撼的片段,大概就是剧末三连杀的这一段,不仅是情绪调动,在系统和画面方面也都达到了本作形式上的巅峰。
实际在看到这一段之前,我已经在猜想作者会如何表现这个高潮段,脑海里构思了两种可能的发展。结果等真的看到时,发现震撼程度远超预期,这下班门弄斧了,还得是濑户口!致敬蒙克《呐喊》的艺术风格遮掩了场面的血腥味,却增添了世界的荒诞感。艺术性来源于陌生化。正如什克洛夫斯基所指出的那样:「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虽然杀戮场面也不算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景象,但在各类影视作品中毕竟也是司空见惯。这段非写实的画面正使得本就荒诞的世界显得更加荒诞、陌生,形成一种间离感。
但最震撼的地方还不在这里,而是那三个选项。这个选项机制是我目前接触过的 AVG 作品中最顶级的选项设计之一了。在之前的剧本中,尼子司被塑造成一个绝对理性的存在主义者,在任何时刻都能保持绝对的理性,总是用极冷静的目光审视一切。在末日的疯狂氛围中面对是否杀人的选项,这里提供了两种选择:一种是加入狂热,直接用枪刺下去;另一种是保持理性,先冷静分析形势。然而如果选择了后者,系统将给出「选择错误」的音效,随后进入即死 BE;而如果选择了前者,系统将给出「选择正确」的 bingo 音效,并伴随着背景的喝彩声。就这样,相同的选项出现了三次。这种反馈实在是将作品的荒诞感推到了极致。抛弃理性杀人才是正确的,维持冷静不杀则是错误的,并将导致自己的死亡。即使是最理性的人也必须在此刻放弃理性,用枪刺下去。用枪刺下去。用枪刺下去。这是何等疯狂、荒诞的地狱画卷。
这时再联想到作品的主界面、设置界面、系统提示等等地方随处可见的那狂乱的、张牙舞爪的、如同将死之人用指甲硬生生在墙壁上刻下的字体,你才真正明白作品的这种狂气源自何处。再看濑户口自始至终如旁观者般冷静克制的笔触,最冷静的文字描绘的却是最狂热的景象,濑户口对文本、对情绪强大的驾驭能力可见一斑。
5 一些碎笔
濑户口的作品就是这样,值得分析品读的地方太多,以至于一篇长评远远不足以囊括作品的方方面面。最开始写这篇文章时,我打算致敬本作的群像剧结构,用一种类似的形式写这篇长评,从作品中六位主角的视点出发,在各自的视点之间切换对这部作品进行分析。这种形式在结构上固然不错,然而如果采用了这种形式,我发现一些想写的点可能就难以覆盖到了。最后还是采用了一种相对传统的评论格式,略显遗憾。同时作为代价,另一部分值得分析的细节(例如对各个主角形象、意义的分析)也只能舍弃。不过考虑到这些细节大约属于观众都能看懂的部分,略过倒也无妨。顺带一提,我不承认 True End 及其相关情节是本作的一部分,哈哈。
总之,「SWAN SONG」的剧本我给到了超过满分的评价,对于内涵如此丰富的作品,这篇长评终究只能是管中窥豹。就像「KIRA☆KIRA」一样,我还是真诚推荐大家亲自体验一遍这部作品,方能感受到濑户口文字的魔力。不过也不得不承认,本作的阅读门槛较高,但由于它不是像「EVA」一样在呈现形式上有门槛,导致很多观众低估了作品的鉴赏难度,以致在自身文本感受力不强的情况下未能理解文本就作出荒谬的批评却还沾沾自喜,这无疑是十分遗憾的。因此本文旨在抛砖引玉,希望未来能看到更多关于「SWAN SONG」的专业解读。